【张晓波X阿霆】永垂不朽(11)

11


密闭的房间内,谭小飞与陈霆对视着。离了人群,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冷淡下来。脱下那副高傲面孔的谭小飞依着门,嘴里叼着一支细长的烟,像个闹别扭的青少年。

“东西在哪?”他又问了一次。

“那不是你的东西吧?”陈霆迎头看向他,“想拿回东西很简单,找到那个女孩子。可你明知刚才我要说什么,却把我带来这里,你是真的想拿回来吗?”

谭小飞没有回答,顿了很久,才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那不是无关紧要谁都能沾手的东西。”

“你在替她掩饰?”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我和她提分手,她闹脾气,错手才拿走的。”

“所以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抓我们两个过来,是为了保护那个女孩。”

“谈不上保护,”谭小飞略微烦躁地掐灭烟火,“可如果让龚叔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

谭小飞言毕,唇角一瞥,竟面带讥嘲地笑了。

人生于他而言,本就无聊,何苦又再牵连个不相干的人。

“听起来,你很怕他。”

“你不了解我们这种人。从小他们就教我,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如果今天抓到你们的是龚叔而不是我,你们不可能有命留下。”

是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来只会把“出了问题的人”交给龚叔处理,而那些人的下场,无一不是人间蒸发,许是死了,却也死得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样。而那里面,也包括了他那个记忆里面目模糊并不怎么亲近的,出了轨的母亲。

龚叔带他来北京时就告诉过他,江湖道义,不过是些干卵玩意儿。谭小飞得以被放任,在京城里组帮派,充老大,每天带着一帮小弟招摇过市,不过只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一切就是玩玩而已。

玩玩而已,可玩儿错了,却得有人死,才能收场。自由不过是玩笑。

“只会拿死人解决问题,是够无趣的。”陈霆忽然插嘴。

谭小飞朝他投去讶异的一瞥,发现陈霆脸上只有坦然表情。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想话事就做最猛那个,谁挡道,就干掉谁。”

“后来呢?”谭小飞犹豫了一会问,忍不住往陈霆所在的方向倾近了身体。

“后来?后来你会发现,就算你干掉一路上所有的人,也不可能永远做最猛那个。”陈霆望着谭小飞,像望着一个懵懂而终于放下防备的孩子,在确信谭小飞的眼中浮现出松动神色的瞬间,陈霆露出了略带些蛊惑的笑容,

“你说呢,飞少?游戏要是没一点规则,或规则太简单,就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仿佛看穿了谭小飞,一副刚强躯壳下根本涉世未深的少年。欲求于他而言何其简单,唾手可得之物从来不会憧憬,而他所憧憬的,自己却又并不完全了解——这样的人,太容易动摇。

陈霆知道,不会有比现在更适合的,对谭小飞谈条件的时机。

“让张晓波去吧,”他对谭小飞说,“他们见过一次,不会引人防备,那姑娘会相信他的。”

“张晓波?”

谭小飞沉吟着。的确,他现在需要一个不在自己手下做事的人来跟进,以防事情更快传到长辈那里去,这个人办事必须稳妥,动作要快,最好还能少一点好奇心,以免节外生枝。

张晓波不是最好的人选,但谭小飞愿意考虑。

“我看这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打架都不利索,他要是胆子小,跑了怎么办?”

陈霆向后靠了靠,吸引谭小飞的目光到了自己身上。

“有我在,他不会跑的。”

张晓波再见到陈霆,是在他被带走的一小时后,他挣扎累了,也吼累了,绑在背后的尼龙绳将手臂勒出道道红痕,但当他看见陈霆被人推搡着重新带回房间的一刻,活力如同一条逆流回溯的河,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陈霆了。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陈霆都能感觉到,张晓波的双眼在黑暗里发光,那道目光始终黏在自己的身上。张晓波惊异地发现,被押送进来的陈霆四肢上并没有被施加什么禁锢,甚至于,当身后的铁门终于被重重合上时,陈霆是自己活动开了手腕,一步步慢慢朝他走过去的。

不知是什么的利刃落在身后,三两下就割断了绑缚住自己的绳子,张晓波从椅子上瘫软下来,攮进陈霆温热的怀里。

他的第一反应是拉着陈霆往外逃。而陈霆紧按住他双手,对他说:

“嘘。”

张晓波苍白的脸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开裂的嘴唇不可察地嗫喏了两下,显露出内心的紧张,但他看了陈霆一眼,最终平顺了自己的呼吸。

“别担心,我没事,他们没动我。”陈霆第一句话对他保证了这个,他抱着张晓波,架着他,松开一只手的手掌,轻抚过张晓波脸上余留的伤处。张晓波不动,坚定地看着他。陈霆觉得自己有一句话说错了,张晓波只是紧张,他从来不害怕,从香港到北京,跨越大半个中国和头脑中空白的记忆追着他跑要带他看山看海的张晓波从头到尾就不曾害怕。

陈霆忽然觉得眼角变得柔软而湿润,在同张晓波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他轻轻哈了口热气在那些新鲜的伤口上。

“门外还有人守着,他们给了我十分钟,暂时别想逃跑的事,”他说,“我们聊聊那天找上你的女孩。”

张晓波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你都看见了?”他压着嗓子说,显出一点心虚的样子。

“你突然就跑了,我怎么可能不跟出去。”陈霆笑了,“我只是觉得有意思,没让你知道我跟着。”

“我不该连累你。”张晓波说着,转过脸去,“现在想想,我连人是谁都不知道……没有你看着,就尽做傻逼事。”

“就算有我看着也一样,我看你们挺投缘。”

“没有!”张晓波慌不择路地反驳道,“我就是为了那张房卡!”

他的声音不自觉高了几度,等意识到自己又再度说了傻话之后,整个人复又懊恼得如同充了气,死死咬紧牙关,反手将陈霆压进怀里,要把他压断了似的抱他。

“你就是故意的,”他后知后觉地说,“你是大佬,天不怕地不怕。被人摁在地上还故意挑衅,只有我会被你吓死。”

“我怕的。”怀里那个声音突然轻声说,像一滴落进田野融化不见的春雨。

张晓波心口一颤,猛然间低头看去,怀里的人是那般前所未有的安静、乖顺,没了调笑也没了刻意的安抚,陈霆收起所有的攻击性,肆无忌惮地向他展露柔软。

“我带你走,”张晓波又说了一遍,比上一次还要坚定许多,“我们一起跑,我来想办法。”

陈霆摇摇头。

“你去见那个女孩一次,把东西拿回来。”

“我们一起。”张晓波固执地重复着。

“两个人留下一个,条件讲好的。”陈霆回答他。

张晓波更加不要命地抱紧了他。

“你骗我。你是嫌我在你身边碍手碍脚。”

“难道你不是碍手碍脚?”陈霆低垂着眉目笑着说,

“帮不上忙,就会成为累赘。我从十几岁起跟着耀文哥,还从没见过靠山倒台以后下面的马仔能逃出生天的。在香港混黑社会,人没资格谈感情。张晓波,我敢和你谈,只是因为那时候我够有本事,你明白吗。”

张晓波愣着,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现在我没有了,”陈霆又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不过是个没用的人,抓一只玻璃酒瓶都不能抓超过五分钟。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解决和你有关的问题了。”

“可你已经脱离了,你不在,不在香——”

张晓波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他想起了眼下的情形,也太过讽刺了,这又有什么差别呢,他们不过是从一个江湖逃离,而后又跌进了另一个江湖里,总有些时候,即便你不招惹麻烦,麻烦也会来招惹你,而几天以前,他还异想天开地以为只要把陈霆带回北京,就能将他收进自己的羽翼里,永远远离所有的威胁。

他知道陈霆现在只想让他走。

“别赶我走。”

他甚至已经近乎于乞求,压顶的挫败里混杂着绵延的委屈。

“你必须一个人去,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罩着你,这次只能靠你自己。”陈霆坦然地告诉他,“晓波,我从来学不会该怎么依靠任何一个别人,就连你也不行。一旦不能靠自己解决问题,我就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但 这次我不想放弃,我想去接受,接受无能为力,接受你,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你帮帮我。”

他说出了让张晓波都为之哑然的话。在最初的一瞬间,张晓波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自他从昏迷中醒来后,陈霆第一次明确地区分开记忆里和现实里的张晓波,他从未说过那样的话,张晓波原以为陈霆对自己所有的纵容和妥协——他接受那些吻,任由自己肆无忌惮地压着那副躯体予取予求——不过只是基于过去的情分。那是一种张晓波可能永远也抹除不去的依恋。而陈霆看他,也总无时无刻不像在看一道影子。

现在的陈霆却不一样,他的眼中甚至有难言的羞赧,仿佛一只等待被解开盖子的盅,只需要一点勇气。

我不想放弃,别让我放弃,他好似在说。张晓波直觉心口仿佛被人穿针引线,捏在一起,再也伸缩不回原位。

“我该怎么做?”他问。

“他们会给你24小时,把东西带回来。”陈霆的话音刚落,门就被开了。

张晓波被人蒙住双眼,架住双手押送着离开前的最后一秒,回头看见陈霆远远望着他,神色平静地,用嘴型告诉他:

“去找六爷。”

四合院还是那个四合院,张学军在桌前研究手机留言里那一串车牌号。他已经一天一夜没能设法与儿子取得联系,直觉此番事情绝不会简单,因此估算着只凭自己一个,恐怕也不能收场。

当张晓波晃荡着两条腿好容易走回家门口时,才发现原来张学军年轻时同在道上的几个过命之交闷三儿,洋火儿都在。屋里亮着一盏可怜兮兮的日光灯,已经是接近太阳落山的时候。

一开始,没人发现张晓波就在门口。等屋里的几个人计划齐备了,张学军站起来,伸手摸上墙上挂的那柄唐刀,犹豫着掂量了两把,又放下,最后才掏出一把美工刀塞进口袋里,戴了帽子手套准备出门,结果迎面撞上失魂落魄满脸瘀伤的张晓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张学军急不可耐将儿子揽到身边,查看了脸上的伤口,竟是无大碍的。闷三儿洋火儿早已跟在他后头跑出屋子,抓住张晓波肩膀便嘘寒问暖。他们以为事情不解决前都不会再见到他,却没想到人突然就回来了,谁也没反应过来。

只有张晓波自己无动于衷。他朝几位长辈点点头,又一眼看见被张学军甩在桌上的那部手机,开口就问:“你们查到了没有。”

闷三儿性子最急,忙不迭回答他说“查到了,查到了,刚才正准备找上门去呢。”

说着还抬起手在张晓波背上重重一拍。

张晓波将他的手臂压下,截断了他后半句关心的话,他说:“你们别去,我去。”

“你去做什么!”张学军忽然就火了,为着儿子这死倔的性格,和刚平安回来没几句话就又想往外跑的不可理喻,方才脸上还残余的温情和喜悦早已经 一干二净,“你以为自己几斤几两,是个什么东西!”

他倒是没有想真的又动手去打张晓波,白费了一旁的闷三儿和洋火儿立刻就上赶着拦他。

洋火儿也在劝张晓波:“你不知道情况,别跟着瞎掺和。这里边,不简单。”

“是不简单。”张晓波点头,“阿霆还在他们手上。”

张学军一听到陈霆的名字情绪就更激动。

“你还敢跟我提他!”

他终于是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张晓波的脸上,那巴掌下去得不重,雷声大,雨点小,张晓波偏过头去,觉得脸颊只是麻木。张学军打完了,张晓波重新抬头去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要是放在过去,这对爷俩儿之间,但凡是张晓波挨了打,绝不会这样安静。他会这样表现,甚至连张学军也没有料到。从张晓波的眼里,他忽然瞥见一抹异色。那种年轻时,曾经在自己眼中无意间窥见过的,平静但狠绝的颜色。张学军已经苍老了,他震惊于这抹熟悉。

“没打够?”张晓波忽然问。他挣开闷三儿的手,越过张学军去抓那根靠在墙边的柴火棍,那是张学军用来威胁要打他的时候最常用最趁手的一件武器,现在张晓波把它拿在手里,举起自己一条胳膊,竟然照着肘窝就一棍子打下去。

他盯着张学军的眼神分毫也未改变。他在等待。

“够了没?”他又问。被抡过一棍子的手已经在轻微颤抖,张学军未曾答话,张晓波便决定换一只手。闷三儿洋火儿不由分说跑过去拽他。张晓波没躲,但也没松手。他死死攥着那根柴火棍,又重复了一遍:

“查出来的地址在哪,告诉我。”

张学军仿佛一下子虚了下去。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嘴里出来一个“你……”字,他没说你什么,也许是想说你敢,或者说你别去。

张晓波把柴火棍扔在地上,他拉起连帽衫的帽子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和脸上的伤,来到张学军面前。最后对他说:

“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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